明月空悬

Warning：已婚精神出轨题材，非理想结局，袁→方单箭头，有原型，文中音乐剧指《音乐之声》式音乐电影

Summary：曾经我在漫天秋光里唯独看见你，如今我把你还回漫天秋光里。

1.

袁柏清踏进那家咖啡馆时已是黄昏了，皮鞋踩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突兀的踢踏声，硬是扰了书籍，咖啡和留声机上转着的《Yesterday Once More》织成的一室安宁。

店里空空荡荡，除了一个低着头，坐在柜台后面的男人。他看起来不年轻了，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，发间夹杂着岁月的风尘。袁柏清大踏步地走过去，毫不客气地把一张照片拍在柜台上：“我要找王杰希，你认识他吗？”

男人有些讶异地抬起头，他的目光在那张有些年份的照片上停留片刻，随后摘下银边眼镜，仔细打量了眼前面色不善的来者，最后慢慢叹一口气。

“我就是王杰希。”

袁柏清也没料到自己千里迢迢回国来找的人，居然这么容易就出现在了眼前，来的路上憋了满肚子的话，怨言也好指责也罢，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口，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幼稚。

王杰希也没说话，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个年轻人，许久他说：“你还有事吗？没事了就走吧，快打烊了。”

“不过，”他伸出食指，轻轻落在相片上，“如果你想聊聊……方士谦的话……”

袁柏清看着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，突然觉得，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的来临，甚至说，已经为此等待了许多年。

“那开始吧。”

2.

从小到大他都是父母的乖孩子，老师的好学生，勤奋刻苦，循规蹈矩，在更多的同学笑闹着冲进网吧时，他也只会在新游戏的海报前略微驻足，然后匆匆奔赴下一个行程。

学了音乐大概是最出格的一件事了，即使状似离经叛道，他的曲风却一如他本人的心性，宁静，淡然，古井无波，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
王杰希遇见方士谦的时候和袁柏清也差不多大，不过二十八九的年纪，却早早结束了无根漂泊的日子，和大学时的女朋友结了婚，甚至有了一个女儿。

那一年他和妻子遭遇了七年之痒，积怨了许久的陈年旧事突如其来地爆发，以王杰希一气之下收拾了东西入驻了《北回归线》的剧组收场。

“叶修，叶导你知道的吧？”王杰希问道。

袁柏清点点头。叶修此人对音乐剧的精益求精圈内闻名，他有个不成文的规矩，进了他的组，就得完全投入工作，没有要事不准离组。

“他找了方士谦来做我的搭档。”

王杰希在楼梯间告别了助理苏沐橙，一个人走到导演办公室门口，刚要敲门，就被突兀响起的谈话声打断。

“诶老叶，我回去打听了一下你找来搭档的那位，曲风很平淡啊，跟主题合适吗？”

“这你就不懂了。”叶修的声音响起，王杰希几乎能想象出他叼着烟斜睨着人的样子，“人王杰希那叫老成持重，正好给你这花花公子收一收，省得你浪的拽都拽不回来。”

“剧本我都看过了，不是挣扎和解脱吗？我看也就黄昏海那段可以——诶你上哪儿去？”

一阵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，然后是叶修轻快的语调：“去看看沐橙是不是把人接丢了。”

王杰希连忙闪进走廊一侧的卫生间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，又卡着门开的时机走出来，对叶修点点头：“叶导好。”然后略过他意味深长的眼神，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男人。

“这位就是王杰希了，这是方士谦。”叶修说完不动声色地给他肋骨来了一下，“打个招呼。”

方士谦迅速翻了个白眼，握住王杰希的手，还故作姿态地双手扶了一下，正是这个动作让他无懈可击的表情瞬间扭曲，只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——

“卧槽这什么东西！”

王杰希忙低头看自己的手，戒指上镶钻的一角有些变形，翘起的金属似乎还沾着血迹。

“这就是初见。”王杰希抿了一口茶。

一场闹剧。袁柏清心想，但他分明看见了那人右手上淡淡的戒痕。

3.

黄昏时分，王杰希照例去山坡上闲坐片刻，他一向喜静，若有秋叶飘零作为底色，他总能更深地沉入音乐中去。

但今天有些不同。他站在坡底，遥遥望见有人躺在树下，不由得放轻了脚步。那人放松地靠在树根下，单薄的书页覆在脸庞，属于音乐家修长的手指抵住书脊，偏偏又落上了一两片红叶。

一城风色，满目秋凉。

王杰希拿起手机，慢慢对焦他指尖的阳光，几乎是在快门按下的一瞬，方士谦拿掉了脸上的书。他揉了揉眼坐起来，隔着灿金的秋色与他对望，没睡醒似的半晌才说：“谁知道在这儿看书这么催眠……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。”

王杰希一愣，下意识地要说“你跟踪我？”方士谦却先他一步开了口：“别多想，老叶非得我跟你磨合一下，我观察了两天，发现你这个时段比较闲，正好，咱俩聊聊吧？”

“聊什么。”王杰希在他旁边坐下，盯着自己的膝盖出神，并未把叶修天马行空的主意放在心上。方士谦却好像真的认真做了功课，他眯着眼思考了一会儿，说：“来之前我在上海看了《扬州梦》，很多曲子是你写的吧？”他沉吟一瞬，来了个总结陈词，“写得挺好。”

王杰希哑然失笑：“历史题材的音乐剧，清雅与沉重并济，和西方的审美有不小的偏差吧？”说完他才意识到好像说错了话，眼看着二人的谈话有再度陷入僵局的趋势，他赶紧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圆场，“就我个人而言吧，我喜欢《杜秋娘》的唱段多一些，你怎么想？”

这首脱胎自杜牧之本人诗作的曲子，因为融入了华彩元素与演员清丽的音色，被广大乐评人赞为“写尽了樊川风流”。

“不，不是风流。”方士谦突然出声，他的瞳孔深沉，看不出情绪，“那比风流深多了，抛开一切华丽的元素，那其实是一种……发自胸中丘壑的怆然。”

王杰希转过头，从对方明亮异常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神情的异彩。

许久他笑了，声音有点哑：“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，在此之前，无人读懂杜牧之。”

亦无人读懂王杰希。

4.

讲完这些的王杰希放下茶杯，提起还在炉上温着的茶壶，续了一杯，清香四溢。袁柏清这才惊觉自己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，眼见着他捧着精巧的茶盏不知所措，王杰希轻轻掐住杯沿，向茶盘中泼去残茶，又满上一杯温热。

“喝热的吧，凉茶伤胃。”他点点头。

袁柏清忙不迭地喝了一大口，来时的气势汹汹早已在浑然不觉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。

连着好几天熬夜作曲的结果就是，王杰希整日茶饭不思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，全剧组最大BOSS叶修装模作样地敲了敲他的肩胛骨，浮夸地惊诧了一阵，临走终于说了句人话，说是让好好休息，别太担心。

某天午饭时，王杰希端过盘子还没吃几口，就想起来早上编的一段旋律有瑕疵，索性搁下午饭一头扎进工作室，等他终于把整段都处理妥当，偌大的食堂只剩下一个人了。

“我还以为你又不打算吃饭了。”方士谦指了指不远处凉透的汤面，面色不善。王杰希揉了揉眉心，认命般走到他对面坐下，刚拿起筷子就犯了难。

“……”方士谦好像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不太友好，默不作声地把挑掉了胡萝卜的炒饭扒拉出一块来。

“吃点东西，下午就别忙了，我带你出去玩。”

四个小时后，在车上补了个眠的王杰希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，身边的驾驶座空无一人，不远处方士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，打开车门：“失策了。”他无奈地耸了耸肩。

“我想带你看日落来着。”他说，肩上是夜幕初临的一整片星空。

凉爽的海风让王杰希清醒了不少，他抬起头，目光撞入天穹，“看星星也挺不错。”他说，声音很轻，像是不愿惊扰深海的夜梦。

方士谦看上去顿时释怀了不少，二人一起慢慢地往潮水蔓延的方向走，王杰希挑了块平整些的礁石坐下，方士谦就站在他旁边，抱着吉他轻声哼唱起一段旋律。

王杰希安静地听他唱着，听那些秘而不宣的向往和希冀，无人得见的执念和隐忧，直到海风平息，白沙也尘埃落定。

“诶。”他忽然出声道，“我一直挺好奇的，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结婚了？”

王杰希有些意外，但他认真地思考了半晌，又慎重地摇了摇头。“不清楚。”他说，“可能只是一个人漂厌了，想安定下来了吧。”

“不是吧，才二十来岁就玩够了……”方士谦小声嘀咕，但这声音在潮汐空荡的回响中依然突兀，于是他又住了嘴，只拿余光瞧着王杰希，好在他也没计较，而是偏着头笑了笑。

“你呢？为什么还不结婚？”

“我有种预感，我和谁是命中注定的，我还想再等他两年。”

“要是你老了也没碰上呢？”

“那我就在巴黎随便哪儿开个咖啡馆，摆上满架的书和唱片，专放情歌那种，造福下一代啊！”

这话露出玩笑和上扬的嘴角，于是他们一起大笑起来，笑声如飞鸟掠过夜月和星空，洋面也随之翻涌。

“其实黄昏海那段我有点思路了。”方士谦抱着吉他试了几个音，随后是轻巧的拨弦，流出一连串柔和的乐音。

“北极星落向海洋，孤帆随晨曦远航……”

方士谦停下来，征询的眼光看向王杰希。他还在轻轻打着拍子，修长的骨节轻叩膝盖，眼底的情绪却比深海还要浓郁晦涩。

故事的主人公曾为了爱情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，与家人决裂，与梦想诀别，但他的爱人却过早离世。这是他的回归之旅，在黄昏海的夕阳下拥抱一种安然的思念，然后转身，去追寻真正的自我。

“我觉得，到底是要回家去的吧……”他慢慢地说，随后唱起来，声音平静而温柔。

“北极星落向远洋，孤帆在暮色……归航。”

“我作别窗前的野蔷，西山的月亮。”方士谦接替过他的歌声，让音乐如月光般流淌下去，“许有天光送我——”

两个音色迥然不同，温柔却如出一辙的声音同时响起——

“回故乡。”

王杰希转过头，撞进方士谦眼中的一片灼热，那温度能高过此刻胸中鼓噪的血脉，纯粹而狂热，仿佛能灼伤灵魂。

“王杰希，”他听见那人轻声说，“咱俩还真是天生一对。”

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，不声不响，余波却经久不息。

王杰希清楚地知道，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
5.

“所以你们之后就成了……朋友？”袁柏清艰难地开口，爱人这个词还是让他如鲠在喉。

“算是吧，不过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。”王杰希低下眼眸，“我们成了……知己。”

他喜欢这个词，光明坦荡又暧昧至极，两个人分明恪守着道德的边界，灵魂却在每一次眼神碰撞中肆无忌惮地痴缠。

疯狂而理智，清醒又荒唐。

连日熬夜不吃饭，还大半夜跑去吹冷风的后果就是——王杰希不负众望地感冒了。

刚开始两天他还能勉强撑着自己到调音设备前坐下，结果通常是陷入半梦半醒之中，休息一会儿还是头脑昏沉。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烫到写不了歌了，于是他不得已回了房间，和衣一躺就睡到了华灯初上。

醒来就看到有人守在床边。

白天仓促套上的夹克已换成柔软的睡衣，额头上的冰袋还残存着凉意，方士谦正靠在床头假寐，王杰希不过活动一下僵硬的胳膊，他就已经惊醒。

“你醒了？”方士谦眉头紧锁，看起来心事重重，他伸手试了试王杰希的体温，眉尖才稍稍舒展开一点，“好像没那么严重了……”他自言自语。

“士谦。”王杰希开口唤他，声音沙哑，像油灯被灰尘笼住的光。

“我已经好很多了，如果你累的话，就回去睡吧。”

“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，我去洗个澡。”方士谦答非所问，平和的温柔将他的疏离尽数包裹消融。

浴室水声响起，王杰希想翻个身放松一下几乎压断的脊柱，当他堪堪扶住床沿之后，一个发现让他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。

——他的戒指不见了。

他一边懊恼着没在自己刚瘦下去戴不住戒指时取下来保存好，一边思考戒指可能被落在什么地方。王杰希吃力地翻身下床，扶住床沿勉强站住身子，抬着酸软的手臂翻找起来。

浴室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，方士谦披着浴巾走出来看到的就是王杰希病恹恹地在找什么，于是他上前按住他的手：“你在找什么？让我来吧。”

王杰希没有抬头，只是小声念着：“戒指……我的戒指呢……”

他感到方士谦僵硬了一瞬，但也只是一瞬，随即他放松了这个过度暧昧的姿势，转身对着玄关附近心不在焉地扫视起来。

王杰希感觉自己找了很久，但他最终也没找到。他直起身子，正好碰上方士谦回望的眼神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多太沉，仿佛只要靠近就会万劫不复，于是他们安静地对视了几秒，随后王杰希抓紧了床单一角。

“算了，不找了。”他最后说。

6.

音乐剧台本制作初步完成，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瞬间被无限压缩，之后几天王杰希再没见过给他买好的饭，也再没见过在食堂等他的人。

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，像战后的柏林墙，让他们一边挣扎着靠近一边迂回着躲藏。

方士谦在躲着他。这个结论让王杰希心里一空。

他有心找他好好聊聊，但方士谦似乎铁了心只在有旁人在场时出现，就连王杰希指名要求他来一同完善台本，他都硬拉了个十几岁的小演员过来，可怜的小孩子待在两尊气场微妙的大神中间，尴尬得手足无措。

王杰希无奈只能顺坡下驴，给小演员指导起对手戏来，反而是把人带到的方士谦看起来无所事事。一两个小时过后，小孩儿满怀感激地道别走了，王杰希正要开口时，手机突然响起来。

来电显示的名字让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冰冷下来。

是他两个月没有联系的妻子。

方士谦猛然起身，差点撞翻椅子，语气僵硬地问道：“你的家事，我需要回避吗？”说着，他已朝玄关走去。

王杰希望着他的背影，深吸一口气，反手挂断了电话。

“回来。”他强压慌乱，为自己的反常举动找理由，“我自己说的工作时间不分心，就说到做到。”

方士谦看起来愣住了，他死死盯着王杰希，拼命想从对方身上看出些什么，王杰希只得别开目光，左手在桌下慢慢紧握成拳。

“好。”方士谦最终说。

“所以你为什么要挂那个电话？”袁柏清皱起眉头。

王杰希略闭了闭眼，轻声说：“是啊，为什么呢？”

也许是为了工作，也许是为了音乐，也许他可以搬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
但当他面对一场迟来的青春时，也许他会守成，退缩，但他永远渴望着接近，渴望着拥有，渴望在伦理鞭长莫及的地方酣畅淋漓地荒唐一回。

于是他告诉自己，我只是舍不得他难过。

当晚王杰希操劳一天，心力交瘁地早早熄灯睡觉，但是躺下没多久，就听见有人敲门。他本想挣扎着起身开门，却听见门轴转动和熟悉的脚步声。

方士谦轻轻关好门，小声嘀咕着：“这么早就睡了啊，也不知道锁门。”他走到书桌边放下一叠纸——王杰希知道那是乐谱——随后脚步声向着门边移去，王杰希屏息凝神地等着他出去，他却停在了床边。

“王杰希。”他突然唤道，连名带姓，听起来那么认真。

“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结婚，我说，我在等一个灵魂伴侣。”他顿住了，低低地笑了一声，又接着说下去，“现在我等到了，只是……他没有等我。”

他的声音有些发抖，却很快平静下来。

“王杰希，如果可以，——我是说如果，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巴黎？”

没有人回答，房间内陷入一阵奇异的安静，一片黑暗中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已停止流动，只剩下一个渴求着却永远不会得到回答的人。

许久，方士谦轻轻叹了口气，出去了。

王杰希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睁开眼，碰到一抹水痕。

7.

叶修差了苏沐橙来叫王杰希，说是有要事相商，正在忙着和他一起验收成果的方士谦死缠烂打非要跟着去，一路走到办公室门口，还是被苏沐橙笑眯眯地拦了下来。

王杰希走进办公室，叶修正站在窗边抽烟，他听见门响转过身，拿着烟，颇为复杂地看了王杰希一眼。

“老王啊，先坐。”他把烟摁灭了，双手搭在一起，像是在犹豫怎么开口。

“要不你自己说——是不是和老婆吵完了架才跑来的？”

他怎么知道的？

王杰希心里一紧，点了点头。

叶修长吁一口气：“这电话都找到我座机上来了，上来先一顿哭，完了还说要上这儿来找你，就在门外那小山坡上——你怎么就得罪人家了？”

王杰希刚想争辩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，于是沉默下去。

叶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摇了摇头：“王杰希，有些事儿你比我掂得明白，我也不是信那套大道理的人，只是吧——”他看起来想再抽一口，却忽然发觉烟已经熄了。

“世事无常啊。”

王杰希推开门，方士谦就站在门外。

他们无言地对视良久，最后方士谦说：“我送你过去。”

“你怎么能让他和你一起去！你简直——”袁柏清前半截还喊得气势汹汹，后半截却生生住了口。

因为他看见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红了眼眶。

小山坡还是那个小山坡，银杏树还是那棵银杏树，只是秋天快过去了，枯草凝霜，满目都透着荒凉。

他们穿过空旷的院落，走过明亮的回廊，最终停在楼房投下的阴影里。王杰希抬起头，遥遥望见树下形销骨立的女子，身旁的小女孩捡起一片叶子，要给母亲戴上，女子也只是摇了摇头，依然安静而落寞地望向远方。

某个瞬间，汹涌的愧意如本格拉寒流卷着来自南极的烈风，直击心脏。

他听见方士谦说，就到这里吧。

我们两个，欢喜也好遗憾也罢，都到这里为止吧。

王杰希就在那个瞬间落下泪来。

身披着秋光，他慢慢地走上那个小山坡，而他无缘的爱人永远都停留在阴影里。他能感受到那漫长的视线，延伸着跨过他们相隔的国境与岁月，直到山林止息。

目送着他和妻子相见，拥抱，言归于好，未来可期。

他在回眸的间隙望向他站立的地方，一个人也没有。仿佛自从他做出选择的那天起，这段迟来的青春就只能是一场破晓时分的梦。

西风仍在涤荡，湮没缺席半生的爱情。

8.

电影杀青后，王杰希又回到了之前七年里千篇一律的生活，他会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，亲手给她扎小辫儿，也会在父女二人的睡前故事时间，慢慢地，轻声哼唱起一段被困在时光里的旋律，温柔而悠远，浪花一路涌进小女孩的梦里。

但他却再没梦见过那片夕阳下的黄昏海。

《北回归线》在北京首映时，叶修给他买了票，一排二，他也没去问空着的一排一是谁。影院里座无虚席，除了王杰希身边的位置一直空荡，它在人声鼎沸里独自收容下寂寞，像横亘在眉间心上的血痕。

张佳乐饰演的男主角，将每一次情感的酝酿和爆发演绎得淋漓尽致。夜月寥落，旷野辽阔，每一声转音的棱角都扎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
但王杰希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，除去激昂的热烈的声嘶力竭的，似乎还应该有沉默的隐忍的旷世无声的，不止是黄昏海，更是他们一起看过的潮汐暗涌与星宿天穹。

散场时人们三五成群地走过，他是人潮里被放逐的那一个。王杰希紧了紧大衣的衣领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影院漆黑的幕墙，然后他转过身，向着万家灯火走去。

他突兀地想起方士谦弹着吉他唱的那首歌，歌曲的英文名叫《Going  Home》，而他们却正朝着一个南辕北辙的方向离去。

叶修约他散场后去吃个饭，王杰希在席间提起这些改善的想法，叶修盯着满盘小龙虾安静了一会儿，然后耸耸肩：“我觉得张佳乐唱得就挺好的，声音饱满细腻。情感张弛有度，绝对当得起一线的名号。”

“但是——”王杰希还想争辩，叶修却摇头制止了他。

“王杰希。”叶修直视着他，眼底古井无波。

“除了你，没有人能唱出你的意难平。”

9.

“那你呢？”袁柏清问，“你有没有想过——哪怕一瞬间也好，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沉重，“如果你真的跟他去了巴黎……”

故事的结局，会不会不一样？

王杰希闭上眼睛，半晌他摇了摇头。

“没有。”他说，“我做不到。”

因为即使重来一次，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。

我怕自己如此轻易地就坠入梦里，白白荒废了这半生的清醒。

剧组解散那天王杰希起了个大早，他想最后送那个人一程，却又用客套和应酬消磨去大半的时光。最后人走得差不多了，他才鼓足勇气敲了敲房门，走廊上迎面走来的却是他的助理。

助理说，方士谦昨天晚上就坐飞机回去了。

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空了一块。王杰希木然地点了点头，就要擦肩而过。

助理拉住他，递给他一个小盒子。

“这是方先生托我亲手交给你的，他说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。”

王杰希接过了盒子，却没有立刻打开，只是点头道了声谢。

他又回到了那座小山坡。冬客临门，昔日灿烂满枝的银杏如今只剩下空荡的枝干，踏过满地残叶，他学着那个人的样子躺下，打开了盒子。

盒子里是他的戒指，和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。

Goodbye, my almost lover.

心底的空洞没有填满，相反，它长成了一处深渊。

让我再任性一次吧。他看着这行字时想。这是最后一次了。

于是他抬起手臂挡住阳光，毫无征兆地泪流满面。

10.

袁柏清有些沉重地和王杰希道了别，拖着疲惫的身躯悄无声息地走出咖啡馆，暮色已然褪去，只是街灯还没有亮，城市便一片暗沉。

他走到马路对面，突然停下，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凭空出现的照片，匆匆一瞥之后，就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。

照片同那张王杰希的照片相比，陈旧得如出一辙，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辨认出方士谦年轻时的样子，那时他躺在一棵银杏树下，秋叶飘扬，画面宁静而安详。

他来见王杰希，是出于自己对老师的倾慕，没有回响的单恋，也是出于对老师孑然一生的愤懑与悲哀。

但此时他看着对面店里王杰希的侧影，心里想的却是，只要他回头，他就大声喊出来，说你没错，你们都没有错。

也许错的只是时间和命运。

但王杰希没有回头，他依然用梦一般的眼睛望着前方，仿佛只要死亡不曾叩响他的窗户，他就会一直漫长地等下去。

等某个遥远世界里一次恰到好处的相遇。

远远的街灯升起，整个城市又沉浸在万家灯火之中。

END.

本来是有一个逆向衬托的设计，文中《北回归线》这部音乐剧的主线，是一个人为了爱情决绝地放弃了自我，最后用一生去找回自我的故事，而方王二人的人生轨迹过于坚定，所以他们选择了放弃爱情，然后用一生去偿还。方士谦听的歌，王杰希开的店，都是体现，但我的笔力表达不出万分之一。

以及店内的选曲是《Yesterday Once More》而非《Almost Lover》本身，是我的一点私心，我希望他们的爱情不是后者所表达的绝望和破碎，而是像昨日一样，永远明媚，永远纯粹。

Thanks for your reading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