托里斯的日记（七）
义无反顾地提出分手之后，我感到如释重负，不知何时起，这段无望的感情，已经成为一种负担。
那件事之后被一再推迟的婚礼，终于从我的计划里彻底消失，联系过的几家房东，也一一取消了预约，处理这些杂务让我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，但在我再度空闲下来之后，噩梦和失眠又开始频频造访我的夜晚。
对着维尔纽斯深夜的月亮，我反而能静下心来想想，是什么驱使我结束这段感情，理智告诉我，是因为认清了这份无条件的爱感动的只有自己，好像是，又好像不是。我靠在窗户上，意识到在我放弃了那个安宁的未来之后，我反而离自己更近了一步。
我慢慢想着她写在信里的话，那个我尚未察觉的，究竟是什么？
玻璃沾了白霜的水汽，透过单薄的睡衣冷到骨子里，于是我回到书桌前坐下，拿起笔，又开始写些助眠的文字来。
我刚开始和娜塔莎约会时，成天成天出门去，方圆几里的餐馆跑了个遍，精挑细选只为和她度过一个浪漫而柔情的夜晚。虽然最终的结局通常是我拎着打包的晚饭，重新回到我们的小公寓，回到沉甸甸的生活之中去。
我时常见到菲利克斯窝在扶手椅里锯木头，噪音大得让我担心会不会接到投诉，或者一动不动地恹恹地看着电视节目，大有饿死自己的架势，最好的时候，他会画画，画麦田，湖泊，冬日里噼啪作响的炉火，画一切从那扇浑浊的窗子里看不到的东西。
当我告诉他我要结婚时，他也只是哦了一声，连手中的笔都没停，仿佛早有心理准备。我别过头，假装没看见打翻的调色盘，和满纸灿金上极其突兀的一笔深蓝。
但在那天晚上，他突然提出要请我看电影，兴致勃勃地谈起他还从未看过银幕，热情得我都不忍心拒绝，于是我们去了电影院，看那场看过一百遍的《怦然心动》。从入场到剧终我们一直都很安静，仿佛是意识到了与主人公不同的，我们即将走向的殊途。
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能有好结果。我站在散场的人群里，突然感慨，呼出的叹息凝成一团白雾，消散在路灯下微冷的空气里。
菲利克斯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，我回过头，想喊他离开，却发现他正在出神，面容隐没在阴影里，眼睛却像梦一样看着前方，像是透过我的瞳孔，望见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人。
“托里斯，你知道吗，”他突然笑着说，“无论多少次，这部电影，总能让我想起最好的时光。”
他看起来是在微笑着的，我却感到他没说完的话还有太多太多，有遗憾，不舍，还有悲哀。
那一刻的时间仿佛凝固了，只有我们，隔着光与影的分界线，隔着岁月沉积下来的距离和无奈，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，我正在失去我最好的朋友，就像落叶毫无留恋地随风起舞，而枯木甚至无法伸手挽留。
最终菲利克斯把半张脸埋进围巾里，说，走吧，然后越过我，大步向前。
我跟着记忆里的幻影走进客厅，翻出那张有年份的DVD，用那台老旧的电视播我看过了一千遍的《怦然心动》，预测着每一次转场，默念着每一句对白。那棵小树苗被少男少女一起种下时，我下意识地抬手，然而并没有柠檬雪糕的清香和此起彼伏的笑闹，那个年少的影子消弭了，身侧的座位还是一片冰凉。
而我们都那么孤独。
我突然明白了菲利克斯没有说完的话。
那是有你在的时光，那是最好的时光。
那是回不去的时光。
2021年3月5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