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开始意识到,我倾尽所有勇气去结束对娜塔莎的爱,可能是种错误。这份盲目的爱情的消退,就像剥落了心脏之外的肋骨,我开始竭力控制自己不去审视里面露出的狰狞血管,而这种纠结的处境几乎要使我发疯。
我的心理医生建议我直面自己的遭遇,她说只有看清,了解痛苦本源,才知道该如何应对。如果可以,我这一生也不想回忆起那个晚上,如果不是为了摆脱无穷无尽的梦魇——然而谁又知道背后是不是彻底的解脱。
我开始写了,医生就待在对面的房间,窗帘拉上了一半,室内光线有些暗,只看得清近旁的绿植和地毯上橙黄的纹路。
我开始写了。
那天是2020年5月3日,我的单身旅行的最后一天,一个周前,爱德华声称要趁我结婚前带我去疯一把,又想多拉几个人,于是我带上了菲利克斯,最后不知为何还拉上了娜塔莎和冬妮娅。
我们六人在维也纳落宿,准备第二天一早就飞回立陶宛,那是个民宿,从浴室到厨房一应俱全。晚饭前娜塔莎想趁夜色游多瑙河,而菲利克斯自告奋勇要下厨,我们只好把他一人留在旅馆张罗晚饭。
那是我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。
在暖春晚风的吹拂下游玩了大约一个小时,我们又回到旅馆,此时菲利克斯的大餐已经准备了大半,他甚至记得娜塔莎的口腔溃疡还没消,特意给几道辣菜又做了一小份不辣的,整个人志得意满,似乎这几天略微的消沉只是我的错觉。
我原本对他的手艺没什么信心,但在看到一桌佳肴的瞬间彻底改观,招呼了大家围桌坐下,当时我们都饥肠辘辘,便大快朵颐起来,除了娜塔莎,她先前在河畔还有些兴致,现在却又被溃疡折磨得恹恹的,摆在面前的菜也只吃了几口,就推说自己不太舒服,回房间休息了。
我们并未放在心上,这是我的第二个错误。
大约过了一个小时,房东敲开了门,面露歉意地表示自己白天来时把车钥匙落下了,冬妮娅帮她去房间找,她那时还端着水杯,几乎在推开门的一刹那,我听见玻璃摔碎的炸响,随后响起了房东惊恐的尖叫。
我下意识地冲过去,然后大脑一片空白。
娜塔莎还躺在床上,嘴唇却变得紫黑,面容苍白没有一点血色。
“中毒!”
我只能听见莱维斯惊呼,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,无法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作出任何反应。时间变得无比漫长,直到爱德华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摇醒,我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外,救护车的鸣笛声呼啸而去,而警车才刚刚停稳。
爱德华是最快冷静下来的,他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,而那位生怕自己房子出事的房东报了警。爱德华扳过我的脸,告诉我,冬妮娅已经去医院了,而我们必须留下来配合调查,我浑浑噩噩地点头,又走回旅馆,满脑子都是娜塔莎满面病容的样子。
直到我看见菲利克斯。
他就站在墙角,双眼死死盯着警察,浑身止不住地发抖。
我心头一紧,想要冲过去握着他的手,就像我十六岁时做过的那样,但一个白大褂的法医拦住了我,随后举起了手中的报告,不无严厉地扫视了一圈。
“你们谁做的这几个菜?”
满屋的人都看向墙角,菲利克斯颤抖着举起了手。
“这几道菜,还有盐罐,都检测出了亚硝酸钠,而受害者的症状也与之中毒症状吻合,”一位警长抢先说,怒视着他,“这位先生,恐怕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。”
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,倒流了。
“不是我!我没害她……”我看得出他的眼神渐渐失焦,“我没想杀他……我没杀他……”
太像了。我闭了闭眼,竭力稳住心神。今天发生的一切,都和九年前的一切,太像了。那个贯穿了我们整个少年时代的噩梦,从未半步远去,依然如影随形。
而这一次会是谁丧命?我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娜塔莎。
“托里斯,”我听见爱德华在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,但仿佛隔着浓雾,让我听不真切,“你得陪着菲利克斯……他一个人不行……”
我恍惚地应了一声,跟着上了警车,空间从漆黑的大桥转换到银白的走廊,而我的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地回映着娜塔莎奄奄一息的样子,让我的心被牢牢困在了医院。
我应该注意到菲利克斯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糕,可那一切发生的太快了,断绝了我所有试图挽回的念想,只留下了漫长的时光让我去追悔莫及。
“姓名?”对面肥胖的警官傲慢地拖长了腔调,显然对深夜加班相当不满,“多大了?哪儿的人?来这干什么?”
“还有——”他不怀好意地向前探去,“毒药哪儿来的?为什么要杀人?”
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地反驳着,不停地摇头,拼命地往后缩在椅子上,像一只惊恐的小兽。
警官皱了皱眉,慢条斯理地翻开手机,端详一会儿屏幕,又意味深长地开口:
“好像有犯罪前科啊,让我看看——十六岁就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?啧,真够狠心的。”
“我不是——!!!”
他几乎是尖叫起来,拼命朝前扑,踢翻了椅子,双手狠狠掐住了胖警官的脖子。我大惊失色,慌忙死命地扳开他的手,他还在不停地挣扎,我只能拼尽全力把他摁回椅子上。
“对不起警官,他精神有点问题……”
警官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站起身俯视我们,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轻率地对菲利克斯下了判决。
“我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,他就是个——”
杀人犯。
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了,我看见菲利克斯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像电影里令人窒息的慢镜头,他望着我,眼神空洞无光,就像我在平安夜里看到的那次,不,是更深的绝望。
“托里斯,”他小声嗫嚅着,“你会相信我的……对不对?我没有……我不是……”
杀人犯。
“菲利,你先配合警方调查……”我无力地辩解着,然后垂下眼眸,刻意避开他的眼神。
警官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,用短短的几个字打发了我们:“回去等着立案拘留吧。”
我带着菲利克斯出门的时候,低着头步履匆匆,到门口,我打了一辆车,急不可耐地就要赶往医院,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,塞给他一些零钱,吩咐他自己先打车回旅馆,就跨进了车门。
在那个瞬间,我突然抬头望去,菲利克斯就站在警局的屋檐下,他肩上满是灯光,身前却没入黑暗。
看起来那么遥远。
我无暇多想,的士已经启动,载着我抛下过去的一切,殊不知其实是过去抛弃了我,而且决意不给我后悔的机会。
我在医院等着娜塔莎的手术,几十分钟后她被推了出来,医生说状况良好,好好修养并无大碍,我松了一口气,然而下一秒就接到了留守旅馆的莱维斯的电话。
他问我在哪儿,为什么菲利克斯还没回来。
我的心跳停滞了一拍。
手机关机,人已不见,我踉跄撞入无边无际的人海,在人声鼎沸中徒劳地呼喊着他的名字,希望正在被黑暗吞噬,从未有人回应我的忏悔。
直到我在一处人烟稀少的河边撞上了一位老妇人,她一见面就死死拉住我的袖子,急得语无伦次。
“小伙子帮帮忙,那边有个金发绿眼的年轻人要跳河,怎么劝也不好,快去帮我拉住啊!”
我跌跌撞撞地冲到江边,视线里只有荒凉的河岸与漆黑的江水,月光落在平静的水面,没有一丝一毫的波纹。
“菲利克斯……?”
我像梦一样轻轻念了一声,然后整个世界天旋地转。
后来娜塔莎平平安安出院,一点后遗症也没落下。
后来亚硝酸钠被证明是个意外,涉事厂家遭到严惩。
后来有人目睹了他坠入河流。
我觉得那一切都像一场梦,连续几日高烧不退,粒米不进,半梦半醒时看到的全是他,从少年到青年,最后慢慢淡去,成了泡影。
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怀疑他杀了人,我看他的最后一眼是目送他走向死亡,这是我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,我从未那么痛恨过自己。
我伏在桌面上嚎啕大哭,眼泪和墨迹混成一团,然而不再有人拉小提琴安慰我了,也不再有人等我回家了。
我彻底失去他了,没有告别,没有眼泪,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,有的人突然就定格在了昨天。
是我害死了他。
2021年3月2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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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结倒计时——